六月天, 蝉鸣聒噪, 热浪熏人, 便是打着蒲扇,摇下手臂上的二两肉, 也得不着半分凉快。京城外的随园便自然成了王公氏族们的避暑胜地。

随园建在九匡山半腰上,顺着山势盘旋而上, 浑然天成。楼台错落在翠竹碣石之间,花木层叠于阁榭之上,恰有一曲清泉环着园子淙淙吟唱,满山皆闻溅玉声。眼下园中菡萏正浓, 引得一群世家闺秀来此办诗会。

一辆翠盖朱漆的马车正停在门口, 自上走出位弱冠男子, 白玉束发,玄服披身, 步履间隐约有修竹暗纹浮动其上。

不知哪家千金正好落轿,掀帘一瞥,心如鹿撞:“他是谁?”

同伴偷偷张望了一番,眸子刷地亮起:“是定安侯家的大公子,薛晗骏。”

“当真?”

“瞧着也不比他弟弟逊色,为何总不见人提他?”

“谁叫他是庶出呢。”

……

那头薛晗骏似乎注意到了这两只吱吱喳喳的雀鸟, 眼波一转, 唇角微微勾起,朝她们谦逊一礼:“从礼无意阻了二位姑娘的路,在这给两位赔个不是, 还望莫怪。”

眉眼弯弯,笑意从他左眼角下的泪痣蔓延开,像清风拂起涟漪,一瞬便扫去了夏日的酷热。两只雀鸟的脸颊也跟着晕开绯色,想收也收不住,再回神,那人已消失在大门内。

“我怎么觉着他比那薛都督好说话?斯斯文文的,一点也不傲。”

“就可惜是个庶出。”

***

“从礼贤侄,你今日可来迟了。”

长廊尽头,十丈见宽的偏僻小室内,潜国公薄仲云临窗而坐,反复修剪着桌上的盆栽,鬓发已染上虚白,可眼睛却尤其明亮。外间日头朗朗照入屋内,直映得他手中的剪子精光耀眼。

“家中有事便耽搁了会。”薛晗骏坐在了下首,三根修长的手指稳稳托住茶托,悠悠吹着杯中的茶沫,“白家姑娘这几日心情不大好,想找二弟又找不见人,我只好帮忙见见。”

薄仲云放下剪子,抚须淡笑:“到底是青梅竹马,依薛二如今这腹背受敌的情状,也难为她还惦记着这个表哥。”沉吟片刻,又补充道:“这白家虽已败落,可毕竟是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即便不能招揽,也万不能叫那薛二占了便宜。”

“若不是出于这心思,侄儿怎会耗时间去搭理她那女儿心思?”一盏茶后,薛晗骏眼中的温润彻底散了踪影,“不过,国公爷也以为,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当真大势已去?”

“嗤——”薄仲云忍不住哂笑,取出一封信笺搁在几上,往前一推,“换做别人老夫兴许就真信了,可他?”说着便鄙夷地摇起了头。

“就在他出京的第二日,藏在各州府的赤羽卫就有了动作。老夫还是猜不透他同皇上究竟在打什么算盘,唉,不得不防。”言毕,他又拿起剪子继续打理盆栽。

“听说去了扬州。”薛晗骏手指轻扣着扶手,面容笼上寒霜,“莫非又要去查那白头山?”

剪子一抖,一丛满开的花枝哀怨落地。薄仲云眼中泛起沉沉雾霭:“原以为能够瓮中捉鳖,没承想竟是引火上身。”

薛晗骏挑起一边眉,偏头看向外头风景,侧光之下,眼角眉梢被衣料映出阴森墨色:“的确有火,不过烧的是谁就不一定了。”

被唤进来添水的小厮叫他的眼神骇倒,手一抖,半壶茶便泼在了他平整到无一丝褶皱的衣袖上。

“小的该死!小的该死!求大人恕罪。”

小厮登时白了脸,扑通软在地上连连磕头,额上青起大片。

薄仲云淡淡瞥了一眼又收了回去,笑着摇摇头,打趣道:“这是在给你去火呢。”

哧!

见薛晗骏不说话,那小厮便想去求薄仲云帮忙,嘴才张了一半,突觉喉咙一紧,像是被人兀地塞了块冰。冰又化作了水,卷走了他平生所有热气。

薛晗骏低头闲闲地擦拭着匕首,往旁边退了几步,免让自己再沾一身血。热浪随风潜入,行至他周遭,竟无端起了退意。

“好小子,够狠!”薄仲云吹开几上的碎屑,语调深深浅浅。

“大丈夫不狠,何以立世?”

薛晗骏收了匕首,仔细打量周身,确认无肮脏后又坐回原处继续喝茶,至始至终,波澜不惊。

***

扬州城,隆兴镖局后院,柳十七抱着合欢树直犯困。

自那日成尧川对她坦诚心迹后,天上就刮起了妖风。店内但凡是成了亲的,生了娃的,见着她都跟蜂儿见着蜜一样,一个劲地往上扑,拉着她从女儿及笄当嫁开始,一直扯到相夫教子的各中滋味,吵得她连院子门都不敢出,只能缩在树下同三寸丁们捉迷藏打发时间。

“都藏好了吗?”柳十七扯了扯遮在眼前的巾帕,好叫自己戴着舒服些。

半晌无人回答,看来是躲好了。

“那我开始啦。”

黑暗中,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听周遭的声音,高抬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抓挠,脚尖慢慢踢着,一寸一寸向前蹭去。树上合欢重开,叫风挂下几丛,落在她脸上,微微发痒。

“西瓜?吃肉了。”

“小胖?你娘喊你回去吃饭。”

“木木?你姐姐寻你来了。”

还是无人应答。唉,看来这几个熊孩子都学聪明了,诓不住了。

她又抓耳挠腮,想新法子哄他们。右侧突然传来石子咚咚滚过的声响。柳十七“眼前”一亮,循着相反的方向摸去。就凭这几个熊孩子想诓她?太嫩了点!

扬臂一捞,指尖擦过了他的衣衫。哟,小胖子最近越来越灵活了,不错不错!

不给他反应机会,柳十七霍地转身扑去,却连衣衫角都没摸到。正当她纳闷,这小胖子是不是有点活泛地不像话之时,身后咯吱咯吱响起石凳拖地的声音。

呵,想绊倒她?还早一百年呢!

柳十七沉下心思,循着声音的方向慢慢摸索去,他停自己也停,他动自己也跟着动。心中默数几个数,待声音变得连贯不再断续之时,她一个腰身直接扑了过去。

“抓到了!”

原本是冲着三寸丁的高度奔去的,可最后却落入了一个比她还高大的怀抱中。浮动在风中的粉嫩合欢倏地被打散,纷纷扬扬徘徊在她周围,掠过她的肌肤,撩起阵阵痒意。

惊慌下,她想赶紧逃开,腰上却叫一只铁壁般的手牢牢圈住。推了几下不成功,那手反而又缩紧了几分。

另一只手也不甚安分,执了她的右手,反反复复摩挲。掌心光滑细腻,指侧却生着一层薄茧,就像细砂轻轻磨过肌肤,坚硬中透着温柔。那人似乎仍不知足,举着她的右手贴上自己的脸颊,一下又一下地揉蹭,贪恋着掌心的温柔,伴着淡淡沉水香。

温润滑腻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,由掌心始,自心田终。柳十七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,下意识想收回,他却固执地不肯放手。

记忆一下翻江倒海,思念便泛滥成灾。两个月的离别,皆化作了此刻的相互依偎,无需言语,两心自知。隔着薄纱,她虽瞧不见那人的面容,可指尖的触感已将所有言明,他好像瘦了。长睫不住扇动,剐蹭着薄纱,发出吱吱的细碎声,眼眶子无端发热渐湿,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何。

沉水香转浓,额上被人轻轻一碰,那人似乎俯身抵上了自己的额。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,勾起阵阵酥麻。熟悉的气息,温柔而霸道,同梦里的一样。

柳十七动了动手指,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,温润似玉。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,她只想用尽全力、死命地、狠狠地……掐死他!

“哎呦!你这丫头,好歹毒的心!”

“你!活!该!”柳十七扯下巾帕,咬着一口小白牙使劲瞪他,却撞进他一眸子春光中。

薛晗骁蹭了蹭她的额头,声音低沉似沉淀了百年的美酒佳酿,一笑便荡漾了满园芬芳:“想我了吗?”

柳十七剜了他一眼不做声,挣脱不开束缚,只能扭捏着将头偏向一边,消极抵抗。

薛晗骁长眉一轩,眼中是化不开的柔色:“不回答……可就是想得紧?想得发疯?一日不见,思之如狂?”

柳十七继续沉默,他便追着她的眸子不放,看得她耳根烧得滚热,脸颊涨得通红,却还是不愿罢休,势要问出个心满意足的答案。

“是呀,想得紧~想得发疯~一日不见,思之如狂!想你怎么……”柳十七索性不再逃,迎上他的目光切齿道,“还没死!”

抑制不住的笑声从他胸膛中震动出来,薛晗骁伏在她肩头,鼓腮吹着那粘在她墨发上的粉色花蕊:“骗子。”

腻了会子,他又抬头凑到她跟前,呼吸相缠间,低醇的嗓音悠悠酿开,同那双黑眸一样,摄人心魄:“再见不到你,我说不定就真死了。”

薄唇慢慢贴近,耳边只剩彼此的心跳。

“闭眼闭眼!都给我闭眼!小孩子家家的,不许看!”

沈湛在一旁竖眉吆喝,招呼三寸丁们不许再看,自己却噔噔上前两步,双眼瞪如铜铃,边吧唧瓜子边直勾勾、大喇喇地看。三寸丁们极敷衍地捂住眼睛,五指撑得老开,露出满眼兴奋。

约莫还有半寸距离,薛晗骁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抽搐起来。为何每次情到浓时,都会又那么一两个不知死活的突然蹦出来煞风景!

怒意油然而生,他蓦地回头瞪去。

正对面的沈湛吃了计杀意满满的眼刀,滚了滚喉头,嗑着瓜子哼着歌,跟没事人一样走开。三寸丁们更是惜命,不等眼刀子过来就已乖乖合了手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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